2011-07-10
當年那個夢──從《河殤》的反思談起
中國六四天安門事件民運領袖-遠志明

當年那個夢──從《河殤》的反思談起
中國六四天安門事件民運領袖-遠志明

主持人要我從河殤的反思談起,其實《河殤》已成歷史,我參與《河殤》的寫作也不多。但《河殤》確實是代表了當時中國大陸知識分子的一種理念,可以說是一代知識分子的夢。
《河殤》這個夢,是對當時中國的一種憂患和一種希望,這個夢的源頭,好像是在西方;這個夢的主題,就是現代化與民主化。《河殤》第一集是《尋夢》,最後一集是《蔚藍色》,好像是尋到了所希望的。《蔚藍色》代表西方文明,海洋文明。千年孤獨的黃河終於流向大海,像徵著中國走向了世界。  

其實,當時《河殤》的幾個作者,誰都沒出過國,誰都沒來到過西方,所以對西方的認識,真是一個夢境。但六四的槍聲,把我們這個夢打醒,跑到西方,到了一個現實世界,就更清楚知道《河殤》是一個夢。在中國的時候,中國是現實,我們把西方作為夢,但是到了西方,西方成為現實,我們又開始做中國的夢。多年沒回國,中國越來越像個夢了。
在西方生活的現實,給我一些震驚。這衝擊來自兩方面:一方面是人的本身,我們這些人在國內呼喚民主、呼喚自由,以居高臨下的姿態,對中國人民講話,好像我們是什麽精英。但到了海外,我第一次非常強烈的感覺到,我們這些人本身的問題沒有解決。在巴黎搞民運的時候,搞得轟轟烈烈,好像一個海外流亡政府,因為從大陸逃亡出來的這些人,如政壇的陳一諮、學術界的嚴家其、劉賓雁、學生界的吾爾開希、經商的萬潤南,在國內很有名,所以一出來就不得了,全世界都支持。在巴黎搞民陣成立大會的時候,法國政府給我們法國總統就職演說的那個禮堂,全世界各大電視臺都來採訪,非常隆重。結果怎樣呢?不久就分裂了。這些事情對我刺激很大,我們這些人在國內的動機是那麽高尚,要救國救民,但是為什麽到了海外,自己搞成這個樣子呢?我們在國內批評共產黨的問題,結果我們到了海外暴露同樣的問題,沒有兩樣,鈎心鬥角,背後用手段。  
這使我看到人本身的問題,這是第一個衝擊。

第二個衝擊是關於我們夢想的西方社會。當我們置身於這個社會之後,我們突然發現很多問題。到了巴黎,第一天早上起來的時候,看到巴黎街道兩旁,擺滿了黑色的垃圾袋,每天清晨都有垃圾車收集。我在農村長大,我奶奶是一個很節儉的人,一個塑料裝用很多年,髒了,洗一次再用;破了,用膠布貼上又繼續用。我當時想,那些扔掉的垃圾袋,每一個都夠我奶奶半輩子用。這些東西是從石油提煉出來,石油是人類很有限的資源,他們怎可能這樣?後來到美國,發現問題更大,高速公路上跑這麽多汽車,大多都是只有一個人,多浪費呀!後來就明白,美國人講求效率,至於地球資源浪費的問題,他們不在乎,只要自己有享受,效率高就可以了,效率就是金錢嘛!我發現西方有它的問題,無家可歸者、犯罪、自殺、道德下降,還有人們日常生活中的孤獨、壓力。美國人真是很孤獨,回家後沒事做,便看電視,一家人誰也不理誰。犯罪問題,體會非常深刻。去年住在Jackson,那邊是比較安定的地區,有一次,一個黑人,把我們的家門踢開,要搬錄像機,那時我在樓上睡覺,立即跑下來,把他嚇跑了,但是整個門壞了。那件事發生後,我問警察為什麽那黑人大白天搶那不值很多錢的東西,警察說他沒錢吸毒,受不了,什麽東西都搶,換點錢來吸毒。從此以後,我們便老是沒有安全感。

以上兩方面的衝擊,使我很失望,一方面對我們搞民運的這些人,包括我自己,另一方面,看到西方我夢寐以求的民主化現代化社會,也不那麽美好。

後來在普林斯頓碰見一群基督徒。在大陸我從未接觸過基督教,也不感興趣。普林斯頓大學基督徒團契請我們去。去過兩次之後,我便有一種美好的感受。經過六四屠殺,流亡時對人性的失望,西方夢的破滅,我對人生有了新的反省。在這種心境中,在查經班裏我感受到一種真誠的氣氛,這氣氛對我非常有感染力。我從前沒見過這麽真誠的人,我在民運圈中沒見過,在共產黨裏面未見過。但在這一批人中,我發現這麽的一種真誠。不單對上帝真誠,對聖經真誠,對自己裏外一致的真誠,對我們,也很真誠,一見如故,沒有任何戒備之心,一下便把心拋出來。這種真誠和愛心,我覺得非常好,所以後來經常去查經班,默默地坐在沙發上,去體驗這種美好的真誠的氣氛。

後來,開始讀聖經,因為我要知道這些人為什麽這樣,為何有這樣無緣無故的愛。我們從大陸出來的人都知道,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,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。所以第一次接觸基督徒真覺得很陌生,甚至懷疑,懷疑這些基督徒送給你吃,送給你穿,傢俱也給你,有什麽事也幫你,去機場接你送你,完全是無條件的?有些人覺得不可思議,索性躲起來。有些人說,會不會是聯邦調查局人員(FBI)。因為在國內受過教育,基督教是帝國主義的走狗,侵略中國的工具,利用教會來顛覆中國,現在中國政府仍在這樣說。

其實事情不是這樣,後來我體會到,他們的愛來自他們的信仰,因為耶穌就是一種捨棄生命的愛,他們從信仰中得到的愛是無條件的,如活水江河,源源不斷。他們願意跟別人分享,希望別人都得到,包括金錢上、時間、情感上對別人的奉獻,都是有一個活水源頭。就像耶穌說:凡喝了我的水,必永遠不渴。我覺得就是這個意思,他們讓別人也喝這愛的活水。  

我讀聖經,從耶穌的話語受了很大的震動,我發現一種超人的、從天上來的力量,好像一個大光昇起來,人間找不到這種智慧,這麽高尚的道德標準,只有從神那裏來。這不單是我的看法,很多人也是,有如德國的大作家歌德謂:「過去沒有,現在沒有,將來也不會有人達到耶穌這樣的道德高峰。」祂光明磊落,高風亮節,如大道行空,短短三十三年便死了,臨死前還向天父祈求饒恕殺害祂的人,因為他們不知道他們做的是什麽。耶穌一下子把我震撼,還因為祂的話那麽簡單,又那麽深刻。我從前讀哲學,讀那些難懂的語句,使人頭痛。但耶穌的話,一下子打動你的心靈,簡單得連文盲、農夫也能明白祂的意思,同時大思想家、大科學家、大政治家,也敬佩信服,只因為祂的來源是神,有一種終極關懷,不是世人能達到的。  

後來有一位基督徒問我:你相信不相信有神呢?我說:我相信-我早已相信,我逃亡時候,便相信有神相助,不然的話,早被抓了。逃亡的計劃非常周密,但中間有三次突然出岔子。那個時候心想, 完蛋了。但事情過後,回想那三次挫敗,我發現如果按照我的計劃行,會被抓無疑。我覺得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。所以當問我信不信神的時候,我便說:我信。他又問:那麽你願不願意接受神,做祂的兒女?我說:當然願意。我當時脫口便說願意,那是一種感動,一種神聖的力量驅使我。  

普林斯頓華人教會,每年春秋兩次洗禮。牧師通知我,四月二十八日舉行洗禮。我一聽這個日子,便很震驚,因為一年前這日子,我的父親去世。那時還是很孤獨的一個人,我閉門痛哭了一夜, 後來又擺了祭。我沒有爸爸的照片,很奇怪,就用耶穌的照片代替他。那照片是以前在巴黎街頭買的,畫面是耶穌在十字架上受難,高聳入天的十字架下面是地球,有海、有山和漁夫,一道藍光從十字架上射下來。當時我非常喜歡這畫面的格調,一下子就買了五張,還寄給北京的太太兩張。父親去世之後,我就用這張照片為父親擺祭,跪在這耶穌受難圖前哭了一夜。四月二十八日,我本應在德國法蘭克福,牧師說可以提早或延期給我洗禮,但我說,不用改了,太巧了。於是我提前回到美國。其實那是珍貴的一天,一年前我失去父親,一年以後得到天父。  

受洗之後,在禱告、讀經和崇拜的屬靈生活中,回頭看逃亡出來之後的經歷,我恍然大悟:為什麽我們鈎心鬥角,搞得亂七八糟,因為自己的生命沒有更新得救,都是罪人。雖然我們沒有燒殺搶掠,沒有刑事犯罪,但我們內心深處是骯髒的,口號是那麽高尚,內心常常是自私的。如果比較孫中山先生,當年也是在海外搞民運,但他是個基督徒,有那種不顧個人安危、願意捨棄自己的浩然正氣,是我們這些人沒有的,因為我們沒有得到生命,自己沒得救,怎能救國家和救民族呢?

同時我意識到追求現代化民主化,雖然沒錯,但是在美國這樣的社會,卻有更多的犯罪、墮落、孤獨等問題,為什麽呢?因為很多人還未得救。在我住的地方,基督徒的加油站和修車店特別得人們信賴,而那砸破我家門的黑人,欲強搶東西的吸毒者,相信不會是基督徒。所以我悟到美國的民主化現代化,如果個人未重生得救,這個民主化和現代化也救不了你。

所以從那個時候開始,我把注意力轉到個人重生得救上,我的夢一下子從虛幻、抽象的觀念,落實到活生生每個人的生命上,這是我出來之後很大的轉變。不單搞民運的人,每個中國人生命的素質都非常重要,如果素質不好,用基督徒的說話:還是在罪裏面,讓驕傲和貪婪牽著鼻子走,這樣做什麽事也做不好。一個人得救才會得勝,你可能有知識、地位、財富、權力、名聲,但是沒有真生命,就不能得勝,仍是十分可憐。  

得勝的人生,一定是超越的人生。如果沒有一種堅定超越的信仰,每個人都是隨波逐流,民主不可能建立起來。民主不單是一種制度、也不僅是一種觀念,而是一種深層的信仰結構。在這個意義上,我曾提醒搞民運的朋友,來了美國多年,對民主的認識沒有長進,還以為讀了洛克˙孟德斯鳩, 看了美國總統競選,便以為找到民主的根源。這就錯了。民主的根是從基督教精神而來的。(請參閱我寫的《上帝與民主》一文。)   

美國的整個歷史,實在是上帝保佑他們。現今美國社會越來越偏離神,只講究個人自由,如同性戀在軍隊中的自由。我看這些辯論,贊成者有個王牌,就是個人自由。而基督教有個偉大的精神是,一個人已經墮落,生活在罪性中,心中若沒有神,沒有生命的更新,那麽越多的自由,便越快的墮落,因為那是罪中的自由,是順著自己的情慾去生活。記不得是誰說過:假如上帝不存在,我便什麽事都可以幹。同樣,我認為,「自由」雖然在全世界取得了很大勝利,但是,若失去了對神的信仰,「自由」就面臨最後一個敵人:它自己。 (周賜傑筆錄,遠志明修改)